你的眼神

◇逍遥游

我看见你20岁时的眼神，迷惘而忧郁。烈日当空，晶莹的汗珠划出清俊的面部轮廓，单薄的身体弯折成弓，拉着装满粪土的车，一步一喘地走在泥泞的乡间土地上。

你本来是天之骄子，考进了大上海最著名的医学院，却因为在特殊年代意气而出的几句大实话受到了冲击，被发配至乡间“改造思想”。一夕之间，周围的人青眼变冷眼，原本光明的前途岌岌可危，你受不了这样的沉重打击，甚至一度想从市中心最高的楼宇一跃而下，摆脱窒息的压抑。

隔着不舍昼夜的时间长河，我无法逆流而上，安慰你的绝望。只能凝视着你踽踽独行的背影，往前走，往前走，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是对奶奶的牵挂让你活了下来，我亲爱的父亲。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奶奶领着年幼的弟妹艰难谋生，而你是长子啊，稚弱的双肩必须扛起整个家庭的希望。出路在哪里？你苦思冥想，沉寂的暗夜中闪亮起一簇明亮的火焰：医学，只有你热爱的医学，才能让你谋个可靠的一技之长，受人尊重地活下去。5年的大学时光，你几乎都花在了学业上。

我知道，你最喜欢各式各样的钟表，家里的客厅、卧室、书房到处是圆形的挂钟、椭圆形的报时钟、小巧的闹钟，你也喜欢佩戴手表，它们让你有一种对时间与命运的掌控感。是啊，年轻时的你被命运狠狠锤击过，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你从未忘记，往事历历流淌在你或深或浅的梦境里。

40岁的你，眼神明亮而喜悦，一副黑框眼镜更增添了几分儒雅的气质。你业务优秀，已经是市内医疗界公认的权威。医疗援外去了遥远的非洲，你当仁不让地成了总统的专职保健医生，精湛的医术与负责的态度备受赞誉。

在那一年的东非医学研讨会上，你代表中国用流利的英文作了学术报告《感染性休克时的微循环变化及其对治疗的指导意义》，来自各国的医生自发地长时间地为你起立鼓掌，同行的由衷钦佩让你倍感自豪。会后，总领事馆的大使表扬你：“赵医生了不起，为中国争了光！”第二天，你就破格入党了。入党，这可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可是因为家庭的原因，你从来没有如愿过，直到那一刻，你才真正挺直了自己的脊梁。

从医六十载，你救治的病人成千上万，甚至有些病人家族中几代人都找你看病。他们知道：赵医生没有架子，在他眼里，病人就是病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甚至更怜惜那些经济条件差的病人，尽量用“便宜药”治疗疾病。

小钟是你记忆深刻的先天性心脏病患者。上世纪九十年代，一次偶然的机会，你接诊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只有10岁，就得了这么重的病，不开刀就有性命之忧。你帮她联系了主刀医生，一切就绪，小钟的父母却凑不出救命的5000元。你毫不犹豫地捐出了3000元，救了小钟一命。

她只是你非亲非故的一个普通病人而已啊。父亲，时隔多年，我依然为你的慈悲心肠而感动，而骄傲。

多年后，你众多的同事、同行、弟子谈起你，都由衷赞叹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学者型专家。在他们的眼里，当年的你早已身居高位，却从未忘记提携后进，每年你都会联系上海最好的医院，让年轻医生们都有机会去进修充电，而不是“顺我者昌”，培植自己的亲信。院内的业务学习中，你总是倾囊相授，从来没有担心别人超越自己的私心。

我永远忘不掉的，是你50岁时的眼神，严厉而坚定，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果断，与你一贯的温和谦逊、做事留有余地截然不同。那时的我，即将奔赴异乡开启全新的生活，从未踏足的远方，诗意也许有，不可知的危险也同样存在。无亲无友，娇养任性的小女儿会不会被欺负呢？你很焦虑，你和我的丈夫对面而坐，语气带有一丝警告的意味：“你一定要好好对待我的女儿，要不然我有本事把她接回家。”

父亲啊，你可知道，你这句铿锵有力的话给了我多大的勇气和底气！它支撑起了我最安全稳固的大后方。

尤其忘不掉的是你70岁的眼神，那么的哀伤与无助。母亲与癌症抗争了8年，终于还是离我们而去。那一天的风雨格外的猛烈，车窗外一片天地茫茫。你花白的头颅轻颤，突然，你仰头痛呼了一声：“人就这么没了？！”哥哥紧紧抱着小小的骨灰盒，一声不吭，姐姐默默地挨坐在你的身边。

那么小小的盒子，怎么可能装得下我亲爱的母亲呢？犹记得，她在病房里，万般不舍地说：“我舍不得你们，我想陪着你们走下去。”可几天之后，便天人永隔了。

母亲走了，你的眼神一下子空了，有点呆呆的。捧着饭碗的手臂僵直，步子也木木的。那个与你同甘共苦四十余载的人走了，走了啊，从此以后，谁与你共同回忆往昔岁月的酸甜苦辣？谁与你不时地斗斗嘴，老小孩式地争个高低对错？漫长的四十年岁月瞬间逃遁，却具象化成你写给母亲最长情的告白。看着你迟缓的步伐，日渐凸起的肚子，当年那个擅长写诗，爱打篮球，喜欢拉小提琴的英俊青年哪里去了？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进入耄耋之年的父亲，眼神依旧温和平静。父亲89岁才离开奋斗了一辈子的岗位，退休后的他依然每天都要花2个小时阅读英文期刊，了解最新的医学进展，掌握各种最新的治疗心脏疾病的药物。

夜晚，略微弯曲的身体被温柔的灯光抚摸，慈和的面庞俯向书籍，在窗户中现出清晰的剪影。这是父亲又在开启自己宁谧的夜读时光了。此刻，天上的月亮也该满圆了吧？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