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蒿枝港星空下
◇宋一枫
暮色像渔网般悄然笼下时,我驾车在蒿枝港的坡岸上缓驶,车刚好与飞翔的海鸥同速。可以看见潮水退却后的沙滩上,散落着被月光漂白的贝壳,细碎的浪沫在暮色里泛着微光。远处渔村的灯火次第亮起,与天际将隐未隐的霞光相映补白,像是有人把揉碎的金箔撒在了海天交界处。
这线海岸我太熟识了,泊车而驻,是为了让这里的浪花看看我初老的模样。老渔民陶家伯伯蹲在那块突兀的挡浪石上抽烟,烟头明灭的光点在海风里忽闪,像一粒不肯坠落的流星。他说要闻到天尽头的渔船上饭香飘来才回村,这习惯保持了四十多年。此刻他仰着脖颈,黝黑的皮肤下凸起的喉结微微颤动,仿佛在吞咽即将漫上来的夜色。
有一颗星星跃出海面,整个月亮湾忽然屏住了呼吸。那颗星星颤巍巍地悬在望海台上,像是被晚归的渔船从海底捕起的银鳞。陶家伯伯的烟斗在挡浪石上磕出烟灰,暗红的火星溅进潮湿的岩石缝隙,转瞬化作一缕青烟。他站起身,布满盐霜的蓝布衫被海风鼓胀成帆,整个人竟显出几分年轻时的挺拔。
“北斗勺柄朝东,该是涨潮时候了。”老人的声音混着咸涩的海风传来。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七颗星子正从浪涛间浮起,斗柄斜斜指向渔港方向。潮水开始窸窸窣窣地漫上滩涂,进一丈退八尺,浸湿的沙滩泛出幽蓝的光泽,恍若倒置的星空。
记忆里,随船的罗盘也是这样泛着冷光。青春随船出海,见姓卜的老大那双枯槁的手在星图与罗盘间来回比划,那些被海风磨蚀的指甲盖里嵌着洗不净的鱼腥,却能在夜色中精准勾勒出星宿的轮廓。“看见天上的星辰吗?那是海龙女出嫁时遗落的头纱。”他指着星群间的光晕这样说,咸腥的海风里便凭空多了几分缠绵。
此刻北斗的银辉正沿着陶家伯伯的皱纹流淌。他教我辨认北极星的方法,他说四十年前也这样教他的儿子,他儿子跟我同一属象,壬寅虎。先找到北斗的勺口,再延长五倍距离。这个动作他重复了大半辈子,就像渔人重复着撒网收网的动作。那年台风季他儿子没能回来,北斗星却依然准时出现在老位置。
渔火忽明忽明,少年阿海抱着观星镜跑来,镜筒上还沾着新鲜的海蛎壳碎屑。这孩子是陶家伯伯的重孙,十岁,自从在船坞捡到报废的天文望远镜,就整日泡在礁石滩上观测星轨。“太爷爷您看,仙后座的γ星比昨儿偏了半指!”他兴奋地指着东北方的星群,鼻尖沾着不知哪里蹭到的粉笔灰,在星光下泛着亮。
陶家伯伯眯眼看了一下,突然笑出声:“你小子把镜片装反了吧。”笑声惊起滩涂上的夜鹭,雪白的翅膀掠过星群,霎时搅碎一海银辉。北斗的勺柄已经悄悄转向,潮水漫到了我们脚边。
沙滩成了网红打卡地,午夜时分就有人在此等待日出。陶家伯伯摸出那个锡酒壶,就着星光下了口烧酒。酒香混着海藻的气味在夜色里弥漫,这让我想起四十多年前那个同样星光璀璨的夜晚。那时我是大队里扫肓识字班的老师,来渔村上课,半夜被涛声摇醒,推窗望见整个海湾浸泡在星海里,浪尖上的荧光与天上的银河连成一片,分不清是星子落进了大海,还是浪花溅上了苍穹。
“以前没有卫星导航,一船的性命都系在这几颗星星上。”陶家伯伯用酒壶指了指天蝎座的星宿说,“秋汛时它若与月亮同辉,必有大潮。”他在虚空划出一道的弧线,仿佛在绘制那些被现代人遗忘的星路。
凌晨起薄雾,星光变得毛茸茸的。阿海裹着陶家伯伯的旧棉袄睡着了,怀里的观星镜蒙着层水汽。老人轻轻调整镜筒角度,将北极星的位置指给我看。雾中的星芒宛如浸水的银针,在镜片上洇出淡淡光晕。
“我爹说,迷路时就找那颗不会动的星。”陶伯的声音因为嘶哑而失真,“可如今满海都是会动的光——渔船有雷达,手机有定位……”
他的叹息被突如其来的汽笛声切断。凌晨出航的渔船列队驶过星海,红绿航标灯在雾中晕染成彩色光团。奇妙的是,当船队穿过银河投影的海域时,桅杆上的LED灯与天上的星光竟遥相辉映,现代的光源与古老的星辰在海天之间互答。
一夜未眠,我惊讶于陶家伯伯89岁了,还有这般好的精神,他说渔民潮讯而睡,一辈子已成习惯了。启明星特别亮,阿海在梦中呢喃着。陶家伯伯把手机的振铃声调到五点四十五分,铃声会叫醒阿海上学。陶伯对我说:“带你去看看桂枝。”他知道我年轻时对他家二女儿有点意思。桂枝亦已老,早起的渔妇们已经坐在星辉里织补渔网,尼龙线随着银梭翻飞,像是将缕缕银发编织进网眼。
东方既白,海岸上已是车堵人不动。太阳一跃而出,兴奋的游人将最后一颗星星喊入炊烟。陶家伯伯目送新造的铁壳船出港,星辰逐渐淡去,青灰色天幕连着远处的海平线,所有的生命在晨光中苏醒,接替星辰的守望。咸涩的海风里,我忽然懂了,如陶家伯伯他们一辈子像候鸟般的等待,当北斗导航替代了观星的口诀,仍有不肯褪色的星光沉淀在老渔人的瞳孔里,化作比潮汐更恒久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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