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东夯歌
黄卫荣
早些年,启东沙地造房砌屋的第一步,先是用铁锹开挖出三十到五十公分深的墙沟,填上砖屑后,再仔细夯实平整,接着在上面铺上几层滚脚砖,方才开始砌墙头,平整墙基离不开打夯。
七十年代前,沙地打夯大多用的是石夯。那石夯通常高三尺左右,重约三百斤,四周均为一尺二的正方形状。四角穿有四个孔,每个孔系上大拇指粗的麻绳,供四个或八个人拉抛石夯之用。两侧对立的腰部凿有凹槽,用来固定一个略呈弧形的光滑木把儿,供前后两人扛抬之用。
打夯时,扛抬的两人对面而立,双手一高一低攥扶住石夯侧旁的木把儿,掌控或进或退、时左时右的方向,另几人则听令提拉夯绳,一紧一松,拽动石夯起起落落,来来回回压整墙沟。平房的墙沟一般为五六十公分阔度,须左夯、右夯,最后中间打三道夯,反复多次,一直到整平夯实。而要把墙基夯得平整坚实,使石夯平稳起落是个关键。为此,扶把儿中的一位,担当起了领夯的角色,用类似号子的夯歌,协调大家的动作。
夯头往往是这样起调的:“抬得高啊,夯得牢呀。咚声起呀,好运来啊。天也惊啊,地也摇呀。人心齐呀,财神笑啊。狗赶鸭子刮刮叫呀,癞蛤蟆变成金元宝啊!”一人领唱,众人嗨嗨哟哟跟着附和,唱词实诚,曲调铿锵,合辙押韵,节奏鲜明,声音时高时低,抑扬顿挫,释放出沙地打夯汉子特有的那一种粗犷、豪放且带有几分狂野的真性情,尽显原生态乡土音乐的特有魅力。
夯头乍一听只是简洁地吼喊几嗓子,事实上并非谁都能够胜任。其首先要求领夯的是打夯的一把好手,在众人中有一定的范儿和号召力。其次呢,得有一副震撼三条泯沟四条港的好嗓子,吼唱的夯歌入调动听。此外,还得有一定即兴编词的创作能力。因为在夯歌的吼唱格调与形式上,都是夯头一人领唱众人和。譬如当夯头领唱“抬得高啊”这一句时,众人一边应和“哎咳唷啊!”一边猛拉夯绳,在身腰一仰一躬的节奏中,把石夯抬离地面一尺以上,然后猛一甩手,让石夯重重地砸进墙基,“咚”的一声,震得脚下一阵颤栗,墙基随即下蹾寸许。这种一言出口、抓人心魄的魅力,没有上述三个要素作底气,是断然不会有的。
再说这夯歌虽近乎顺口溜儿,土得掉渣,却也有丰富的内涵。首句“抬得高啊”,既是提示,又含鼓励加油之意。两三百斤重的石夯,死沉死沉的,抬起时两边的把手主要负责撑“龙头”,全靠四根绳发力。四个拽绳的要是集体偷懒不出力,石夯就抬不高,活计不朝前;要是个别人耍奸不给力,石夯就摆不平,势必影响打夯的质量。深知“小菜在橱里,生活在手里”的夯头,一方面开门见山,一方面又委婉地要求大伙儿齐心出力,同时含蓄地告诫众人“人心齐,财神笑”的道理,将出工出力与劳动所得捆绑挂钩,以此促进大家在打夯时的默契,这比指鼻子指脸喝驴骂槽的效果无疑好多了。
打夯是个重劳力营生,许多夯歌都是在劳动中自然产生的。老一辈人说,要是闷头打夯,会憋伤身子,非得吼喊几声不可。尤其是在时间紧、任务重的情况下,更得大声吼唱几腔,方能缓解重负,活血提气。这时候,夯歌一般都是简练短促,一二字组合,三四字一句,朗朗上口,短而有力,随着劳动强度的增大,节奏性也就愈强。有的夯歌还大量运用衬词,甚至全由虚词构成,十分激昂奋发,好似催征的鼓点,直抵人心。如在大冬天里,打夯的人必得卸掉棉衣厚裤,寒气直往身骨里钻,头上却累得出汗,口里吐着白雾般的热气,时间长了受寒受冻,容易伤身。这时候,有经验的夯头就会现编现唱道:“卸了衣啊,冷气侵哩。打起夯呀,热汗滚啊。打夯小子,英雄汉啊。迎着严寒,吼几声哩。哪怕喉咙筋呀,喊来像苷豆藤啊。一提绳呀,力千斤啊。一声吼呀,喝退西北风啊。越冷越要加紧夯呀,不打顿哩,越夯越结棍啊!”大伙听了,受到激励,应声越发响亮。喊得越响,越觉得心里火热,拉绳不费劲儿,那夯便越打越坚实。
许多领夯的佼佼者,虽说没多少文化,但一般都有熟读《三国》《水浒》《西游记》《封神演义》等古典小说的底蕴,或是有着常看影戏、听评弹说唱的爱好,耳濡目染,能将一些历史典故、民间传说,或是民情风俗信手拈来,为我所用。诸如刘备桃园三结义、诸葛亮草船借箭、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武松拳打西门庆……说古道今,津津有味,颇为引人。还有的经年累月,练就了想啥说啥、见啥唱啥、即兴随意、现编现卖的功夫。如见着有大姑娘小媳妇对夯歌产生兴趣,领夯者编唱道:“不会种田轧大帮,不懂撑船望四方,若要学得夯歌调,跟我拉夯吭三吭。”在夯歌的激励下,还真有些泼辣的女子,衣袖一撸,扯起绳子拉起夯来。这时候,场上的气氛往往达到高潮,大伙儿打夯越打越得劲,应验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句话儿。
石夯起落墙基平,夯歌飞扬人间情。
启东夯歌自成一脉,颇为丰富多彩。其中或歌颂赞美,或逗乐传情,或益智励志,或诙谐打趣。有对江风海韵的情感抒怀,也有对乡俗乡情的传递调侃,更有一些机敏过人的夯头,善于编排一些恭贺祝福的夯歌,以博得东家的欢喜。如有夯歌这样唱道:“调转头哩,夯中墙啊。夯实了啊,好上梁呀。上好梁啊,建好房呀。老本家哩,娶新娘啊。不忘捧把稻柴根呀,对着里床来啊。明年子呀,生个大白郎啊!”还有的夯歌为了讨巧,直接点赞主人家热情、大方和待人客气,酒食丰盛的。如:“我说老本家哩,热情又好客啊。顿顿老白酒哩,吃到高粱烧啊。一台子鸡和鸭哩,青鱼尾巴碗头翘啊。还有肉心馒头,云片糕啊。加上糯米团圆,又白又糯得脱牙齿两三只。撒上赛雪白糖,甜到心坎上啊。唱只夯歌,作回报哩。祝福老东家哩,日子红火,步步高啊!”瞧,这哪里仅仅是打工,分明是和睦的沟通交流,真诚的祈祷祝福啊。
至七十年代末,世事变迁,沙地的石夯逐渐被铁夯、木夯替代,甚至被电动的机夯完全淘汰,最终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是,那一首首凝聚了沙地汉子质朴和敦厚、智慧与豪爽、充满了力量的夯歌,仍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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