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头青青
散文欣赏
田耀东
沙地人把苜蓿叫作草头,立即让人想起那青翠的小叶。春天的暖阳、蓝天和小河、采摘嫩叶的小手、青叶上冒出的星星般黄花。
也有叫金花菜的,那好像已经将它收编驯服了,总不如叫草头好,带着野性的美,才能体现它的本色。
《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大宛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於是天子始种苜蓿……
据说是张骞出使西域带回的种子。
汉武帝种苜蓿养汗血马,百姓为生存吃苜蓿。因其味道鲜美,人也喜欢上它了。
明人王西楼的《野菜谱》,称草头为藩篱头。它喜欢长在篱笆下,小路边,能够独立,也喜欢依依偎偎,很像沙地的姑娘。凡有人间烟火的地方,它总会繁衍起来,很有精神气,也很有人情味。
王西楼说:藩篱头,腊月采熟食,入春不用。
腊月草头刚出泥面,还是个雏儿,确实鲜嫩极了,但地冻天寒的,掐一碗,着实不易。
初春草头正旺盛,碧绿鲜灵,正是吃草头的好时光,何故入春不用呢?古人吃得太精细了。
菜花开时,草头在春雨中旺盛起来,捋草头正当时。挎一只竹篮,系一条围腰,田间、路边、河沿,草头长得清清灵灵的。三个指头掐,像采明前茶,根和茎不采食,让其迅速发嫩叶。一株草头,可多次采摘,黄花开后,结籽代代相传。
沙地人不太惧怕荒年,纵然没有粮食了,也饿不死人,咬得草根百事可为,总能抵挡一阵的。这片土地充满了生机,草头、野菜篷篷勃勃。荒年保命,丰年尝鲜,一大锅草头汤,脚髁郎里就硬实有劲。
捋草头总是小孩多。大人战天斗地,开河挑岸,谁都没有空闲。老师作业布置少,大段的时间都是挑羊草、捋草头、挖荠菜。放学扔掉书包,钻进田里,晚上的饭桌上,就有一碗碧绿,没油少盐也是鲜鲜亮亮的。
早头捋多了,就晒草头干腌齑。
一锅水煮沸,倒下去捞出来,摊竹匾里晾晒。晒干的草头像黑金丝,有一股浓郁的香味。
草头干加盐,焖入坛中封口,腌熟就是草头干腌齑了。
沙地有四大腌齑:大头菜、芥菜、雪里蕻和草头干腌齑,其中草头干腌齑是最精细的。
草头干腌齑放饭锅上清蒸,加几滴菜油,就很下饭。五花肉煮草头干,和浙江霉干菜各有千秋。
陆游曾自嘲:苜蓿堆盘莫笑贫,家园瓜瓠渐轮囷,但令烂熟如蒸鸭,不著盐醯也自珍。
烂熟如蒸鸭,虽有自嘲的意思,但也不是很夸张的。奶奶很老的时候,嘴里没几颗牙,草头干腌齑仍能磨下半碗去。
城里人到乡下做客,喜欢沙地的海鲜、山羊肉、老母鸡。腊月里拂去积雪,到田间摘一盆翡翠般的草头汤盛上来,山珍海味就逊色了。
清明节回乡祭祖的游子,稀罕故乡的天蓝水清和浓浓的乡音。族人送一包草头干腌齑,倾注了满满的乡情和少年的记忆,也就格外的亲切和暖心。
海峡两岸开放时,海那边的哥哥望着满桌的家乡菜,对白发如雪的弟弟说:“当年,妈妈做的草头干腌齑真好吃呢。”
弟弟把压台的黑金丝呈上,哥哥未吃就泪流满面。
哥哥说:“那年我出去捋草头,被抓去当壮丁,妈急晕了,家里也拿不出什么,抓几把草头干腌齑,一双布鞋,包在芦菲花包袱里塞给我,抱住我说,别忘了回家,妈等着你!”
他伸出了脚,布鞋穿回来了,半个多世纪,今天又穿上,就是再也见不到做鞋的人了。
一盆草头干腌齑,他全部包了,还是当年妈妈的味道。
故乡的味道早就融在血里,走遍天涯海角都忘不掉。
沙地的渔船出海打鱼,冬汛出港一次就半月一月的。萝卜青菜不耐储,船上总备有大头菜腌齑和草头干腌齑。
渔船返航时,装腌齑的坛里塞满带鱼、黄鱼作为谢礼,腌得干干板板的。
老大说:“再加一筐鲳鱼去,上次坛里装的是草头干腌齑。”
张謇1901年兴办通海垦牧公司,新围的垦区里,全是盐碱地的荒滩。张謇提出:蓄淡泻卤,种青疏土。种草头作为排碱肥田的措施,把蚕豆、元麦、棉花间作,腾出的空地全部种上草头。
草头长盛了,铺天盖地,满田青绿。春后作为基肥扣下去,肥了田,松了土。几年下来,垦区的棉花就得到了丰收。
这种耕作习惯一直传承下来。土地越来越肥沃松软,成为千里沃野,鱼米之乡。
七十年代,启东皮棉百万担,粮食百万担,土地后劲足,化肥农药也使用得很少。
海复人把张謇的新垦区称作“荡田”,也叫新圩。浩荡无边的田畴,一直延伸到海岸,长满元麦蚕豆,芦苇蒿枝和草头。春荒的时候,老圩的人成群结队带着麻袋,推着独轮车去荡田捋草头。片片青叶,曾经是救命的灵芝仙草。
沙地人种草头,吃草头,草头为这块土地立下过汗马功劳。
草头的小黄花,一直就开在沙地上,那么的不起眼,又那么的鲜灵。沙地人不管贫穷和富裕,捋草头的习惯一直保持着。
现代人的捋草头,并不为了吃,而是踏青和春游。
那晶莹灵动的绿,就绿在春天的桃花里,年年岁岁地绿下去,一直在记忆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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