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在元宵

元宵节一过，民间的春节假期基本过完了。正月十五闹元宵，一个“闹”字，点出了元宵节的精髓。元宵佳节自古以来是热闹的，而它留在人们记忆里的印象也正是如此。

小时，在沙地的乡下，元宵有三乐:吃汤圆，拉兔子灯，烧荒照田财。

汤圆粉在腊月蒸糕时就已留好了，并不去施老二磨坊兑换。不是怕老牛拉磨时把牛屎溅在粉上，也不是惧老牛偷吃米粉时把嘴里的白沫留在磨槽里，而是真心舍不得银玉米和红高粱的皮渣；鸡吃了生蛋，猪吃了长肉，皮渣是乡下人的宝贝，而磨坊是不会筛给你的，这是他的收入。所以在早先，蒸糕做汤圆的米粉，都是乡人用小石磨自己磨出来的。

石磨支在小屋里，三个人出一身臭汗，头发衣服上飞满白粉，演白毛女是不用再化妆的。石磨嗡嗡地转了大半夜，银玉米粉，红高粱粉，珍稀的米粉；渣是渣，粉是粉，雪白粉嫩，银亮莹白，红糯又香润。心里那个甜滋滋的乐啊，甭提有多美了。

腊月的冬天厚重得像灌了铅，难得的大太阳，立即将元宵的粉拿出去晾晒保存，绝不能让它酸了。

最好就是糖心汤圆了。赤豆，糖精，如果有红糖，一提起就哈喇子涎八尺长。桂花盛开的秋天，细心地摘下晒干；还有桔子皮，必须切得细细的，洒在馅里，别说吃，看一眼就能笑上3天。

陶土粗碗一次盛4只，加一些汤水就更加滑润。红的，银白的，莹白的，香甜飘满了一屋子。莹白的最好，是米的，可惜太少了。我眼睛尖，一碗总能舀到一个。那种米香和蜜甜，还没品尝就已经吞下去了。

山芋干的粉，元宵是不拿出来的。红萝卜做馅，塞满一肚皮，不会配豆沙的。歪扫帚配跛畚箕，焦黑得像牛屎。但味道极美，是平常节日的佳肴。迎新年的第一次月圆，它是不够红火的。沙地人说：“蕃芋干圆子着地滚”，赞它是乡下美食中的下里巴人，但它群众基础好，端了一碗到处去做人，很有人缘的。

只有银红的汤圆，才能名正言顺地把元宵的满月请到家里来做客。

乡下人希望年年有余，元宵余下的汤圆当晚晾在竹筛子里要放几天，让它细水长流，我们也就可以牵肠挂肚了。

两碗汤圆滑下去，其实仍然想吃，也就只能悠着点了。

其时，抬头见月兔，月兔又早东升，那个悬天的冰轮子，早把孩子的玩魂勾到天上去了。

兔子灯有篾丝的，有芦杆的。元宵前，集市上就花花绿绿地挑出来卖了。长耳朵，圆眼睛，喜鹊的尾巴摇啊摇。两只老桑枝剖成的轮子，饱满的兔肚里是放红蜡烛的，燃着了，可拉可提，比冰轮上的月兔可爱多了。

也有蝴蝶灯，八角灯，小方灯，飞机灯，一般总是自己扎。用报纸糊了，平时攒下的花纸剪成眼睛鼻子；香烟壳子，糖纸头，用浆糊粘上去，花里胡哨，笨倔憨厚，也是各有特色的。

兔子灯是要在同伴中比美的，得了赞扬心里就受用；比不过就撅着嘴，但也总是敝帚自珍，能提着亮着也就脸上有光。二分钱一支的红蜡烛，年景好时可买两三支，一个晚上拉着提着，足够可以红亮快乐一阵子了。

慢慢地也觉得提兔子灯是女孩子的玩法。年岁渐长时，已比桌子长得还高了，再和扎长辫子的小花袄混在一堆，大人会说你娘娘腔的，就像现在的网红妈宝。

当然，没有钱买鞭炮，最壮观的就是去烧荒照田财了。

少有炫目的焰火，少见冲天的爆竹。村里徐老师家放鞭炮，总是希望其放瞎鞭，这样可捡到更多的鞭籽，抢到了，有引条的凑在兔子灯的蜡烛上点燃，朝人群中扔，唬得一惊一乍的，惹一通笑骂，自然莫大欢喜。没引条的掰开来，凑在烛上，“滋”地飞出一团烟火，像斑蝥在喷雾，我们戏称为放擦屁虫，也是十分快乐的玩法。

并不是每年都有这么好的运气的，徐老师不放鞭炮了，我们只有去照田财。只有烧荒才长长久久，源远流长的。

老人说:元宵夜要跨7座桥，走7里路，燃7堆火，一年可风调雨顺，身轻体健。

燃火是极不容易的。冬日的原野上，柴草和芦苇早已收割干净了。我们沿着河边和小路到处捡芦叶子，找棉花铃的壳，掰扯枯掉的树枝；也窜到人家柴堆上抱起一把偷偷地乐。偶然兴趣了，也会把听蟹的芦棚子，守田头的环洞舍拆了。那天的大人并不骂，看见了也是笑嘻嘻的，最多是喊一声：“小兔崽子，野到爷爷的头上来啦！”只要你不把他柴堆和茅厕点着就不会动真格的。

火在河边燃起来了，这儿一簇，那儿一簇，照亮了春天的天空和大地。枯树枝点着时，我们像火把一样擎在手里，沿着河沿和田边飞跑，啊啊狂叫，哈哈大笑。月亮在笑，星星在笑，大人远远看着我们也在笑。狗在竹园里朝我们低吠，野猫子在田间追逐，老榆树上的喜鹊快乐地歌唱，油菜全都拔高了一节，菜苔霎间就绽出金色的黄花。

铁与火，自古就受男孩的崇拜，元宵夜也就铁马金戈了。大人们喊道：“小崽子们，我家前面的那块田还没照到呢！”我们自然也就奋勇地举着火把向前，把角角落落都跑遍。

“照田财”的习俗，使沙地的庄稼年年五谷丰登，浩然之气也就油然而生；只是八个汤圆早已消化殆尽了，不得已溜进屋里，抓住筛子里的两个，嘴里塞一个，手里拿一个，箭一般地又窜到火光中去了。

母亲在笑着骂：“吃勿煞！”……也就不管她了。一年才这么一回，又有这么好的月亮照着。

天上，一轮满月挽着春天的手徐行在碧蓝的天幕上。

地上，火红的篝火与火把一直燃烧到深夜。

田耀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