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老井

田耀东

老房子里的那口井，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挖的，已经四十五年了。

当时挖井，主要为了备战。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家家有口井，肯定极好的。

备战嘛，所以井都挖在家里，挨炸弹的时候有屋梁挡着，就像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一样，很有些安全感。

生产队里三十六户人家就要打三十六口井，作为政治任务，限期完成，我也是打井队成员。

几块红砖，用水泥粘结做井底，几片小瓦用水泥粘结做井圈。一个人挖土，一个人吊土，挖到地下水不断涌出来，不能再挖时，就把井底放下去，然后用井圈盘好，土填实，井就打好了，也不过半天工夫。第一茬井水还有些混浊，把它吊干，再出水时，就是清澈纯净的甘泉了。

仗后来没打起来，井却改变了一代人的生活。

再也不到河沟里挑水了，水缸晒干储粮食，对于农家，一口缸也是大件了。

总是喝粥，夏天是麦粉粥。原麦放在机器里粉碎，也不去皮渣，粗细混杂，照现在观点，最养生。井里提一大锅水，煮开，麦粉洒下去，竹筷两尺长，在锅里搅匀，慢火——一急火要溢出来的。冷了后粥面结一层薄皮，微微发红，喷喷香。呼噜噜一口，竟下去小半碗，再细品，感觉异常滑腻。再来一碗，才感到与沟溪水煮的大不同，有股淡淡的碱香。也不用咸菜了，竟喝了三大碗。几十年后方知，沙地井水矿物质含量特高，但煮麦粥的味道特美，又省了许多咸菜。

家有一井，喜气洋洋。洗衣洗菜，用一个塑料盆吊满水，哗啦啦捣鼓。总共屁股大一块地方，黑土地面。女儿刚学会走路，看到盆中之水，立即摇摇晃晃过来，一下扑上去，把水溅成满天星。十分钟后，家里变成一个猪圈，她自己也变成一口小猪，嬉嬉哈哈，乐翻了天。这个年代，农村没有水池这个说法，一切原生态的，当然都是最好的。

毕竟井的功能非同小可，金木水土火，我也不知古人怎把水排第三。家有一井，连睡觉都踏实了。

盛暑，生产队总是干五更，歇中午。前半夜热得逗留在桥洞边，树荫下，摘取一丝半缕的小风醒汗。后半夜正睡得七荤八素，队长一声哨叫，像得了阎王的鬼催，昏头胀脑地一跃而起，拿起工具直奔夜色而去。深夜三点干到上午九点，肚皮瘪得胃有没有丢掉都不知道。赶到家，娃娃饿得恨不得从门缝里钻出来。

但，家有一井，就幸福无限了。

知道明天干五更，夜饭就贴几个麦饼，郑重地吊在井里，离水一尺。听见鬼催，速起。取饼六只，老婆和我各两只，另外两只放搪瓷小碗里，置女儿身边。扛着工具，一边走一边吃掉一只，另一只留待七点钟再吃。九点放工，女儿坐在床上，虽眼睛鼻子里全是饼屑，屎也拉下了，但毕竟笑嘻嘻的。如没有家中这口纯天然冰箱，能吃到这么新鲜的尤物吗？

虽是乡下，因要多种粮食，瓜果仍是珍贵之物，偶得西瓜甜瓜，自是欣喜非常。家有一井，如有一瓜，就是喜事临门。瓜放竹篮内，动作极轻，吊入井中，不离水，也不没顶。中午，酷暑难当，屋小如蒸笼，汗如雨下。一把济公的芭蕉扇，总是帮娃娃扇风，尚且脖子里、背脊上的痱子，红灿灿，密麻麻，像三月的桃花。

井中的西瓜已冰凉，细细切开，甜凉四溢，红瓤惊艳，未吃已先爽半身，咬一口，头发梢到脚趾头像换了一个人。耳聪目明，神清气爽，飘飘欲仙。瓜皮自然不舍得扔掉，白肉全部吃光，青皮替娃娃脖上、背上轻轻摩挲，自是疗效非凡。乡路上传来:棒冰喂，雪糕喂……已不去理会，家有一井，再也不花那冤枉钱。

甜芦稷穗子黑了，两节一段，绳子捆好吊在井里。月亮升到空中，凉风从沟溪中，树荫下，吝啬地，微微地吹来，汗仍津津地冒。井里的甜瓜、甜卢稷冰气习习，一片或一段在手，刹那间止汗止热，又是待客佳品。邻居或朋友串门，递上，必郑重注释:井里冰过的，以示尊贵和尊重——乡下人很好客的。

冬天总是极冷，檐头下积雪消融的冰棱像倒悬的水晶柱。阳光只是给它染色和增长，并不能使它停止生长。河沿，沟溪边，孩子们正在滑冰。一片瓦片沿着冰面泻出去，嗖嗖嗖溜出去几十米。

井里却冒着热腾腾的气，似有观音驾云，菩萨送福。洗脸，刷牙，温暖如春。洗衣，洗尿布，洗菜，似歌似舞。外面大雪纷飞，屋内是三月春天。如不是家有一井，你去敲冰试试？

家有一井，既是自来水，又是冰箱，也是热水器和空调。美好的青春总是有美好的事物相伴。

想当年，北宋的王安石绝对没有我辈这么幸福。冰天雪地里，他家就没有一口家井。拎着一把铜壶，到那老槐树下的古井里去汲水，还喜滋滋乐道:

铜瓶取井水，

已至尚余温。

南北朝的诗人范云，大概就井水用多了，想来夏天西瓜也浸在井里的:

兼冬积温水，

叠夏泌寒泉……

老房子要翻建时，冰箱已换了两只。似乎不够，再来一个冰柜。电扇全不用了，还是空调凉快和温暖。那口老井还留着，断然不舍放弃。偶然打开生锈的门锁，吊一桶井水，和老井共叙那幸福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