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海子牛

田耀东

启东紫薇公园有一尊水牛拉车的雕塑，十分逼真。形象地记载了江海平原水牛运输的独特历史。

启东的牛，水牛叫海子水牛，黄牛叫海子黄牛。和东台，如东，大丰等地的牛属同一个祖宗。但启东由于得天独厚的条件，牛就特别的壮实高大。

碧蓝的天，沧茫的海，金色的沙滩上明晃晃的水汪子。嫩绿的水草，水灵灵的蒿枝苗，茂密的芦苇荡，一望无际。海子牛体重六百公斤左右，肚子吃得滚瓜溜圆。弯角如弓，四蹄如盆，犍子肉圆润结实。海子牛是沙地特有的雅号，只有沙地水土能养成，它是江海平原的精灵之一。其他地方的牛，与海子牛相比，就都逊色了。

江南地区的水牛，身架明显比海子牛小。想当年，老子出关成仙乘坐的青牛，个头小而矮，肯定不是海子牛了。孔子周游列国乘坐的牛车，大概也是江南水牛架的辕。那样小的一辆车，两头水牛架着，我都觉得替牛窝囊。君不见启东那样一个大车，装得山一样高的柴草，交公粮的玉米，送棉厂的棉花，海滩上送冷库的鱼虾……像船一般浮在绿树红花的乡路上。拉车就一头牛，一个十岁的细伢子驾车。如孔老前辈看到，可能在论语里要添一笔了。

很细的牛绳，油汪汪的，细伢子手里牛鞭也没有，折一根柳枝，在牛眼上晃啊晃的，一会儿躺在牛背上睡着了。牛驮着细伢子在蓝天下游荡，在芦苇荡慢慢吃草。

老人传说，未穿鼻的幼牛，眼睛清澈湛蓝，穿鼻后就流泪熬红了眼睛。此话我将信将疑，虽然小牛眼睛确是清澈天真，老牛眼睛确是浑红哀怨，也许它们七千年前的祖宗就如此吧。但也许剥夺了自由后的驯化过程导致的也未可知。

牛也有发火的时候，但那是逼出来的。诸葛亮七擒孟获的火牛阵肯定用的是黄牛。黄牛比水牛凶猛，角短而尖，前倾，绑两把尖刀，尾巴一点火，天兵天将都挡不住，孟获当然只有投降。水牛美丽的弯角是不能绑刀的，绑了也只能刺自己。

人说牛眼如铃，睫毛如草，只要把牛睫毛剪掉，牛就要吃人。牛睫毛有把人放大的功能，在牛眼里，人高大如山，牛才不敢反抗。如睫毛没了，牛就看清了真相，十岁的小伢子还不够它一顿吃的，要他骑着做甚？我也将信将疑。但牛头低下来，小牛娃抱着牛角，从脖子上爬上去，小鸡鸡从来没被牛角顶破过，那倒是真的。

启东的牛车，也确是沙地特产。根据平而宽的江海路面设计。车身长而阔，车轱辘大而结实。与江南牛车的小巧玲珑相比，就像大卡车和小轿车。几千年前王亥发明牛车的时候，大概也未曾想到要造一辆紫薇公园那样的牛车吧。

在没有大型运输工具的时代，除了船运，就是牛车了。

启东虽然河道纵横，四通八达，但尚不能无微不至。砖头从土窑运到屋基，人工小车推一立方即摇摇晃晃。一天两车推下来，骨散筋伤。牛车满载可二十方，起早赶晚三车，两间房子的砖头就到场了。

大型水利工地，平地凿天河，万千民工齐上阵，全是人工开成。人马未动，粮草先行，牛鞭哨响处，百十辆牛车满载粮食柴草与工具，把后勤保障做到工地。

启东人祖祖辈辈与海水争土地，保家园。年年围堤做岸时，乡路上，公路边，尽是装得高高满满的牛车往堤岸进发。启东的绿水沃野，由一百万人民的心血浇灌而成，其中也渗透了海子牛的汗水。

启东的婚嫁是隆重的。牛角上缠两块红布，车辕上是飘扬的红巾。一车嫁妆跟着羞涩的新娘喜气洋洋地来到男家。

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支前的队伍中，除了小车的洪流，也有牛车的风姿，每一次前线的胜利，都有海子牛的身影。

海子牛也犁地，深褐色的土地，在它壮实的身躯后面翻腾着浪花。

八十年代中期，海子牛和牛车已退出了乡路。它的功能已被手扶拖拉机替代。但它仍活跃在广阔的海滩，丰收的渔港。

退潮后的海滩，陷沙湿滑，卡车和拖拉机是开不上的，只有海子牛坚实的四蹄一步一个脚印，才能在沙滩上行走。渔船就停靠在定水边上，接潮女人肩挑手扛劳动强度非常大，而且也来不及。牛车运送就解决了这一难题。当年，海子牛使多少渔家女人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了出来，只有渔民和大海才知道。

九十年代后，海洋收鱼船和渔港的建设，才使海子牛和牛车最终停靠在紫薇公园里成为历史遗迹。

当年，除了运输外，海子牛另一作用是磨粉。农家虽然也有小石磨，但也并不家家有。磨坊于是承担了大部分粮食的粉碎加工。两片乌龟壳遮住海子黄牛的眼睛，拖着沉重的石磨绕着永远没有尽头的磨道转啊转，转出了沙地百年赖予生存的玉米粉，麦粉……

拉磨的全是海子黄牛。体型高大，肌肉壮实，步履缓慢。从娘肚出生到死亡，几十年里就戴着眼罩绕着磨道转。也不见它叫苦，似乎有永远用不完的力气。甘当老黄牛是一句褒语，但实行起来着实不易，但海子黄牛做到了。

石磨七十年代前就逐渐退役了，机器磨粉又快又好。在启东的历史上，牛拉磨永远留在这块土地上，为启东的前进存照。

海子牛不但勤劳，善良，忍让，温顺，还富有人性，感情丰富。

六十年代夏季的一次台风，海上忽然来了怪潮。晚归的牛车没来得及越过港梢，就被海水呑没了。那条忠诚的海子牛努力挣脱驾辕的束缚，拼命游到落水的小伢子身边，用牛角顶起小伢子衣服，托小伢子爬上牛背。凭着它熟悉水道的天性，硬是从茫茫大海中驮着他的主人回到岸边。

小伢子后来为他的救命恩人养老送终。海子牛老得路也走不动了，已成人的牛郎仍牵着他的恩人慢慢在乡路上蹓跶，拔一把嫩草，孝敬它。

海子牛寿命为二十五至三十岁，这条救命的牛，却活了三十五年，牛郎把它葬在屋后的桂花树下。

海子牛的眼泪是凄楚的。海子牛老了，退役了，养牛人一般把它卖给牛庄——杀牛人。你会看到它蹒跚的脚步，它与主人告别时的满眶泪水常常使养牛人重新把它牵回。

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江海平原的海子牛，完成了它特定的历史使命，已永远成为古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