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沓存折
张永刚
母亲在世时,从来没有提起过家里有多少银行存折,多少结余。我们做儿女的也从未贸然过问,她直至临终也没透露一鳞半爪。父亲竟也不知道,这就像是母亲留给我们的一个谜。但谜底我们也不以为然,因为我们历艰尝苦惯了,存折不是最重要的,家庭和睦平安、家人健康快乐才是保底的幸福。当然持有存折是锦上添花,算是殷实小康人家的一个重要标准。
我估计父母的积蓄应该至多是一二万元。缘由一来是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先是一熟寒豆一熟麦,勉强保住几张嘴巴,后来即使桑棉椒瓜分多茬,除却成本,盈余是显筋露骨的薄少。二来为我们弟兄俩盖婚房、操办婚事、母亲生病住院都破费很大,哪来的结余,何来的存折呢。
然而有一天,父亲对我们弟兄妯娌俩说,一个人囥东西十个人难寻,伊(我母亲)放的存折我找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在一只老式酱红色箱子角落里找到了,压在芦扉花布下面,我数了好几遍了,没想数额在九万元呢。父亲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们也是一惊一喜一思,惊的是母亲如何理财的,对于一个纯农户是如何结余这么多的?喜的是父亲今后生活应该不用犯愁,虽说我们会赡养他,但对父亲来说总归是自有自便当,对于我们也起码减了一定量的负担了。接下来的思却是沉重的,心酸的,自责的,是反思也是反省。沙地人常说,一个人终究是空的,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正如母亲,还没享受到幸福生活就走了,对她来说很“空”,却留下了“实”在,留下了这一笔我们都感觉意外的积蓄。此刻我们的眼睛像是清一色的布了一层血色,眼睫毛湿嗒嗒……
父亲接着说,这九万元约摸有四五十张存折,有农商的、有邮政的、有农行的,最小的竟然才五百元,最大的一张是一万。有的存折存了十多年了,存折面上开始发黄了,有的存折早已过了存期,继续放在银行里没有转。父亲说,这些存折放在箱子底久了,本该大多平平整整,但却很多是皱巴巴的。我们可以想象母亲多少次在深夜清点存折的情形,可以想象出每增加一张存折母亲脸上所展露的笑容,也可以想象出母亲喃喃自语:欠亲戚、邻居家的钱总算凑满了,房子的装修费也够了。
父亲要将有些过期的存折去转一下,同时将数额小的几张合并一张,这样保管起来也省心省力。
随便吧,对于这些存折我们不会去作主,父亲拥有绝对的支配权。我只是满脑子充斥着母亲以前的印象,从我小时候懂事起,便觉母亲很勤劳肯苦,她常说要让我们过上幸福的生活,所以时常没日没夜地田间劳作。她时常关注哪个农作物品种收入多,一旦获悉便备好下茬轮作套种地块。为了节省种子钱,她从邻居那要了高产的新品种,她不白拿,或是以物易物,或是帮邻居干一天半天活。栽桑养蚕,播种瓜豆,敷膜四青……每一样农家致富经她都念到位、做到位。在我担任村干部开代销店的时候,她时常监督我,当营业额满五十、一百整数时,她就拿去,说是满了一千就去存银行。当时我也不解过,是母亲不信任我吗?岂知是让我逐渐养成了勤俭省用的习惯。我快要谈友谈婚了,母亲又说要为我积攒更多的钱,多存一些存折。于是母亲除了伺候好自家的近7亩田外,还四处去打零工,最远到启东良种棉农场。而当我们弟兄俩要盖新房买套间时,母亲又跟着一批年纪相对轻的邻里村民去港边做海蜇活。“只要肯动手,生计不用愁。”母亲常常这样叮嘱我们。不知不觉中母亲将存折从一张变为数张,数张变为一沓,而那一沓存折想必是母亲翻来覆去点了不知多少次了,因为这代表着她的辛劳成果。细想,我终于回忆起以前母亲从银行回来时的喜悦表情了,也彻底领悟到喜悦背后,母亲是多么的勤苦,眼前时不时浮现母亲在烈日下的田地里立久而跪,跪久而匍的辛苦样了……
为了积攒存折,母亲除了辛劳,还省吃俭用,常常是一碗白饭,或是顶多配个咸瓜盐齑,将衣食住行的“食”过得如此的简单粗糙。在玉米和籼米混合煮饭的年代,她常把籼米层让我们吃,剩下玉米层自己吃。即使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母亲也反对奢侈,我们吃剩的菜她往往要加热重炒后在下一顿中享用,“坐吃三餐海也空。”这是她常告诫我们的一句话。
如此辛劳、如此粗食,为母亲的健康隐患埋下了伏笔,病魔残酷地摧垮了她的身躯。从来没有向我们诉痛过,直至临终,已到了极限的痛,她才艰难地说,只要让她的病不痛,拜托一下医生了……她以为不痛,病就好了,但是没有了痛感的她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为了我们积攒了存折,自己却倒下了。而我们连“常回宅看看”都欠着账,任凭父母奢望的亲情融和随着岁月流逝。想到这里,我唯有对着母亲深深的忏悔,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流泪。如果天空愿意作证我的悔意,我会喊出直达苍穹的哀嚎。
我想我母亲留下的不是存折,而是一种无法衡量的精神财富。正如小说《皮囊》所说的,母亲的形体不在了,但是心和魂还在,一如荒野上的一盏灯笼依然照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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