吮血者

在那溽暑蒸人的黄昏的灯影下面，我的躯壳便被包围而埋葬在轰然如雷的蚊阵里——它们密密的包围着，而且嘤嘤的哄闹着，犹如许多负刺探消息的新闻记者对付那些要人们的办法一样。

但它们却不只是包围而且哄闹，渐渐地逼近了我在它们看来庞然无匹的躯壳，而且会突然无情地向这庞然无匹的躯壳袭击了来。

嘤嘤的哄闹声里，我觉到有无数的针尖散兵线似的刺向我的皮肤，隔着仅仅一层薄薄的纱衫裤，我的皮肤在发麻，肌肉上也感到轻微的肿痛，慢慢的周身在痒，痒，这里在痒，那里也在痒；我对于这袭击起了恐慌，于是我开始想到要防御，抵抗。

我站起来，离了座，回旋地徘徊着；在斗室里，在昏黄的灯影里。我以四肢的摆动挥舞吓退我的敌人。可是，它们并不退却，嘤嘤的更响亮地哄闹着，从四围密密的袭击了来；我舞动得愈快，他们也更起劲地的呐喊而且紧紧的追逼，这会已是由散兵线变为总动员的向前线——我的庞然无匹的躯壳——奔赴，大有“灭此朝食”之概了！我因了焦灼，起了极度的恐慌，更迅疾地回旋徘徊着，在斗室中，在昏黄的灯影里。

可是，我立刻知道这样的战略是不够应付那些敢死的敌人的。我忽然心生一计，我是那么敏捷地抛下拖鞋，一跃上了床，落下帐门，严严地闭住了；这样，我算是暂时走入了安全地带，而且，我已布起细密的电网，把那些敌人给拦在网外。于是，我抚摸着肿起的或将要肿起的皮层上被螫的毒块，感到真是“莫予毒也夫”的仿佛胜利了似的轻声笑了。

“蟪蛄不知春秋，蜉蝣不知旦夕，你们这些微小的吮血者！”我这样得意洋洋地嘲骂着。

好奇怪呀！这时在我所布的电网以外的敌人们的哄闹声是更大了，不，分明是有组织有训练的一致呐喊。我敛起自己的笑声，凝了一下神，渐渐听得清楚了：

“去！去袭击那些可恶的人类，那吸尽一切有生无生之物的质液与膏血以自肥的人类！为一切被压迫的弱小者复仇！”

我惊讶又怀疑了：它们是为着向人类复仇而来袭击的吗？人类是如它们所指斥的那样可恶吗？人类有着超越一切的智慧和技能，所以也就操了一切有生无生之物的生杀支配之权，这不是自然的规律么？如它们这种一致的复仇的意识，实在是无聊并且有损于人类的尊严的，于是我不觉地高声叱责了：

“哼！你们那微小的吮血者！你们不懂得人类的尊严和天赋予人类的特权。人类这样的做着时，才使万物各得其所呵。因为那是造物主的吩咐，为什么是人类的罪恶呢。你们想打破自然的规律么，那是徒劳无功的事哩。你们这些微小的吮血者！”

“嘘！嘘！什么尊严，什么特权，什么自然的规律，这些都是你们无耻的自私的人类捏造出来的护身符，为恶的盾牌。人类从一切有生无生之物夺取了营养与力量，从而利用这力量吸尽它们的质液与膏血，想建造起地上的乐园和虚伪的文化，真是自然的叛徒呀！一旦造物主恼怒了，翻动他的巨掌，会把你们自诩为万能而超越一切的尊贵者化为齑粉！我们要吮吸你们从一切有生无生之物所取得的膏血，为我同类者或非同类者复仇，谁说不是应该的呢。”敌人们竟出乎我的意表的反辩起来，声音差不多是一致的。

哦！这就是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法吧，我想。然而这总是有损于人类的尊严的，我故意缓和了声调带着讥嘲地说道：

“想想你们生命的短促吧！你们想以小小的毒针刺遍所有压迫你们同类以及非同类的人们，真是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哩。倘使秋风一起，你们将不待人们的扑灭而自趋灭亡了。真是，你们的生命是太短促了！”

又是一阵哄闹声，声音差不多是一致的：“要说生命的短促，我们反为你们人类叹息呢。在大千世界里，万劫不就是一瞬，一瞬不也就是万劫么，不满百的人寿和不知旦夕的我们的生命，相去能有几何？而且，我们自有生生不绝的后继者，到了明年此时，我们将有更大的群，更强的力，带着一切的灾祸与毒害，向你们这些可恶的人类袭击；破坏你们的安宁和秩序，同归于尽！”

我悚然了！独自细味那“万劫就是一瞬，一瞬也就是万劫”的话，渐渐地朦胧入睡了。留下那些敢死的敌人们依然拦在电网外面哄然如雷的喧闹着，在斗室中，在昏黄的灯影里。

——载1933年7月1日上海《艺风》第1卷第7期，署名：所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