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永远的女先生

温暖的奶奶

张雯

2003年认识奶奶。当时我在北京工作，父母成立“钱瑗教育基金”恰好要在北京师范大学颁奖。钱瑗先生是我父亲的大学老师，对其影响至深，甚至父亲当年来香港还是先生援助的路费，所以父亲又为我取名“张瑗”以纪念他的老师。

颁奖礼后父母第一次带我探望了奶奶。当时奶奶已经92岁，我以为我会见到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衰弱老人，没想到一进门奶奶很精神地坐在客厅沙发上，见到我们后还开心地站起来迎接。初次见面，奶奶对我端详良久，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她旁边。我向奶奶说起自己的成长背景，她很认真地听，知道我在澳洲念的大学，就问：“你会中文吗？”我愣了一下，说：“会呀……”奶奶又问：“会写吗？”我竟然有些紧张，想了一下，说：“会。”母亲此时就说：“她中文好差，奶奶您教教她吧，让她和您通信！”奶奶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心想这下惨了，我字又那么丑，中文又那样差，要和奶奶这样的文学大家通信，实在是大灾难。可就在我惶恐之时，父母已经替我答应下来……

其实写信这件事在我离开奶奶家后就被抛诸脑后。回到香港不久，我收到一份特殊的礼物，是一只古董瓷碗，里面附着一张字条，是两个圆圈，一个圆圈里面是方形，另一个圆圈里面还是圆圈。这是奶奶寄给我的。拿着瓷碗，我突然觉得又惭愧又内疚，只是回想上次拿起笔杆子写作好像已经是初中时期，现在不仅要写，还要用中文，实在让我胆怯，思前想后，我想到一个折中方案：给奶奶写明信片。当时的工作需要我穿梭于大陆和港台之间，明信片那么小不用写几个字，比较没那么容易暴露我中文差的事实，而且还可以分享不同地方的风光，让奶奶与我一起旅游，一举两得。我很是满意自己的折中方案，奶奶一下子就收到我从香港、台南、台北等地寄去的明信片，头都晕了，给我父亲写信，说我像孙悟空一下飞台湾一下飞香港，想和我通信都不知道寄到哪儿，她真是管不了我这只猴子了。我这才明白奶奶是真把教我中文的事情放在心头了。我虽然是个偷懒的学生，但心里却觉得跟奶奶又熟悉了一些，很想再次去探望她。

半年后去北京，又去见奶奶。奶奶看到我依旧很开心，我看到给奶奶寄的明信片都摆在书桌上，心里也暗自高兴。奶奶问了我的工作和家人的状况后，拿起一张明信片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突然很不好意思，小声说：“字很丑！”奶奶笑而不语，问：“你知道什么是瑗？”我一头雾水，懵懂地答：“您女儿？”奶奶说：“瑗是古代的一种玉，中间有一个孔。”边说边给我画了两个圆圈，一个圆圈里面是方形，另一个圆圈里面还是圆圈。奶奶说，圆圈里面是方形看起来就像钱币，两个圈套在一起就是瑗，意为“钱瑗”。我恍然，原来瓷碗是钱瑗先生的，字条是先生签名，奶奶是将如此珍贵的物品送给了我。那一刻，觉得跟奶奶的心贴得更近了。

之后只要有机会去北京，我都会去探望奶奶，共同的回忆也多了起来。记得有一年，在奶奶家吃午饭，饭后她拿出一个白信封，从信封里倒出几颗银杏，平铺在桌上，还仔细地分成八颗一堆，总共三份：我的八颗，自己八颗，吴阿姨（奶奶的保姆）八颗。银杏的壳已经爆开，握在手里暖乎乎的。我剥开银杏就要往嘴里放，奶奶拉住我，替我拿掉银杏的芯，边拿边说：“这个芯不能吃，银杏是很补脑的，我每天吃八颗，不能多吃，就八颗。”看着奶奶手里那条浅绿色像芝麻大小的芯，我突然觉得很幸福。我把银杏吃了，很是软糯，问：“那为什么要放在信封里？”奶奶说：“把银杏放到信封里，在微波炉加热30秒，壳就裂开，银杏也熟了。”吴阿姨说：“奶奶每天都吃，吃了几十年，银杏是在底下捡的。”她指向门外的一棵银杏树，我说：“那么我回家也让父母吃银杏！”奶奶让吴阿姨拿出一大包银杏给我，新鲜的银杏，却有一股腐烂的味道，吴阿姨说银杏果就是这个味，干燥后就没有这味道了。奶奶很高兴我喜欢银杏，重提银杏特别补脑，又让我带些回去送给陶然叔叔。

说起陶然叔叔，他是父亲的好朋友，也是钱瑗先生的学生，时任《香港文学》主编，当时轻微中风正在康复中。我接过银杏，奶奶说：“你飞来飞去，我给你写信都不知道寄到哪儿，又怎么教你中文呢？现在陶然病了，你让他当你的中文老师，别在报社工作那么累。”我有些不知怎么回答，原来那么多年过去了，奶奶还把教我中文的事情放在心里。

又一年过后，再去探望奶奶。当时我已经在做电影了，于是想把钱瑗先生的故事拍成电影，兴冲冲地把这个想法告诉奶奶，觉得她一定会开心地支持我。奶奶看了我良久，问：“我的书你看过几本？”我答：“《走到人生边上》《洗澡》《我们仨》和《干校六记》。”奶奶说：“你先把奶奶的书看完再说。”我当时心想应该不会很多吧，没想到竟然很多。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慢慢看，把奶奶的书都看完。但想着想着又忘了……书，也又放在书架上晾着了。

2016年5月25日，那天早上有一只飞蛾在家里飞来飞去，我下意识去捉，它却主动飞到我的唇边停留了片刻，“奶奶过世了”五个字在那一霎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我马上打开手机新闻都在报道奶奶离世的消息。站在书架前看着《杨绛全集》，想再找出刚才那只飞蛾，可飞蛾已不见踪影……

（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