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棉花

龚鹏飞

在我儿时，家乡成片的棉花田里，雪白的棉花烂漫着大地，那是小村金秋时节的一道独特风景。

家乡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七土三沙的土质条件，最适宜种植棉花。种棉花、拾棉花、织棉花，是母亲植棉的“三步曲”。

清明前后，在母亲精心呵护下，那些“头大脖子长，顶土容易出土难”的小棉苗在透明而温暖的薄膜棚架内破土而出，它们把营养钵当作生命的摇篮，抖擞着稚嫩的身躯，托起两片嫩绿的真叶，召唤着慈祥的春光。庄稼都是农人的孩子，棚架旁劳作的母亲，用手轻轻抚摸着每一棵棉苗，一任微风吹拂她一季温暖的希冀。

谷雨一过，棉苗走向广阔的田野，落脚在麦埭间和玉米秧下。母亲整天游动在棉田里。苗出得稠了要剔苗，苗出得稀了要补苗。雨水充沛，棉田地杂草疯长，与棉苗们争夺地盘。母亲舞动着锄头从棉苗行间镗过，狡猾的杂草象鱼儿在水里那样，围着棉苗窜来窜去，想要锄尽它们挺不容易，母亲不时直了直躬着的腰板，抹一下额头的汗水和裤脚上的露水。

夏至到了，虬牙交错的棉枝头，一串串花蕾含苞欲放，怡然自得地颤动在枝叶丛中。几片翠绿蓑衣映衬无数五颜六色的花骨朵：红的、黄的、粉的、淡蓝的、绛紫的，丝丝花蕊长约寸许，顶着点点乳白。待到花儿落了，绿绿的小棉桃脱胎而出，羞涩地躲藏在绿叶间日长夜大。棉花结桃之季，正是四代盲椿象和金刚钻猖獗之时，母亲背负起几十斤重的喷雾器，走进棉花丛中喷农药。飘飘洒洒的农药水，在棉海绿波上迎着被水雾折射的阳光，腾飞起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一小道彩虹。喷洒农药需在太阳最毒的中午，肩膀勒出血痕，背上捂出痱子，这是常事，可怕的是农药毒性大，容易中毒，但母亲不担心，让母亲担心的是午后的暴雨，急风骤雨会把大片棉花打得东倒西歪，甚至拦腰折断。雨刚停歇，母亲扛起锄头、化肥赶往棉田，把一棵棵棉花扶正、培土、补肥，让它们又重新亭亭而立。

时过立秋，雪白的棉花铺展着喜悦和吉祥，母亲的辛劳变成耀眼的收获。微微的晨风，轻抚着母亲的棉田。弯弯的棉杈，把一轮红日托出地面。村头的广播喇叭里有歌声传来：“我爱我的启东，我爱我的家乡，在那棉花盛开的时候，家乡遍地闪银光……”地里的棉花开得又白又暄，母亲手指捏住暄软的棉花轻轻往外一拉，蓬松柔软、雪白如絮的花朵就从张开的桃荚里脱壳而出。母亲腰系布兜，腰身微倾，一朵朵棉花摘到手里，收进怀里。朵朵云，团团雪，安详地躺在了母亲的怀抱里。放学后，我向着一群在棉田劳作的女人呼喊母亲，引来所有母亲的应声回头，我接受到母亲们不约而同传送来的慈爱目光。当我再次抬头远望时，看见微笑的母亲正向我走来，她腹前盛放棉花的布兜，鼓鼓囊囊，隆起而饱满。我扔下书包，跟着母亲来到地里帮忙。我在前，母亲在后，因我身小轻便，那些开在腰枝或垂落地下的棉花，由我负责採拾，这样母亲就会减少些曲背弯腰的劳累。三朝浓霜后残留在棉枝上的小棉桃就成了干瘪棉桃，从干瘪棉桃中剥出来的“僵瓣花”不值钱，但母亲舍不得扔掉。母亲把这些干瘪棉桃扯下来，放在院子里晾晒。晒干了的干瘪棉桃很坚硬，剥花时母亲皲裂的双手被刺得血痕累累。

冬天来临，农家人到了歇息的时候，而母亲却不肯消停。母亲是队里“一瓤棉花做到头”的能干人。冬阳映照小院，母亲与队里三、两个巧妇搭挡“经布”，母亲先麻利地将葫芦瓢砸成碎片，钻上洞眼，用筷子穿过，一字儿摆开，等距离遍插于场心，再套上纱筒管，那几十丈的纱攀了一场心。母亲牵着几十个棉线头“哗啦哗啦”地牵过来，又“哗啦哗啦”地牵过去，魔术似地来回拉着跑。“经布”环节十分关键，经错一根纱，布的花纹全乱。入夜，母亲坐在“布机扁担”上，一手推动“洋口夹”，一手通过“仙人跳”拉控梭子，随着踏板上下跳动，梭子在梭箱里来回穿梭。我常伴着织布机“咔嚓嚓、咔嚓嚓”声入眠，又伴着“咔嚓嚓、咔嚓嚓”声梦醒。夜深了，母亲又倦又累，就和衣趴在织布机上迷糊一会，然后揉揉眼睛，强打精神再织。不知多少个起五更打黄昏，厚厚的线轴一天天变薄，布轴上的棉布一天天增厚，母亲心里就像喝了蜜糖一样甜。用染成深蓝色的棉布做衣服，穿在身上，像粗呢子一样，中看又舒服。那年春节，我穿了一身全新的土棉布衣裤，去外婆家拜年时，让表弟误以为我穿着的是呢子料。母亲用棉花织成的棉布，在温暖着我身子的同时，也让我的童年充满了阳光与喜悦。我结婚那年，母亲选个逢双的吉日，用她亲手种的白棉花为我弹了二床“七幅头”棉被，被絮上用红纱攀出“红双喜”的图形。新弹的棉花被，厚厚的、软软的，有淡淡的草木清香，还有阳光的味道，将母亲缝制的棉被盖在身，滴水成冰的冬晚也不觉得寒冷。

棉花，在贫瘠的乡村，是农家的衣食之源。母亲用她羸弱的肩膀和辛勤的汗水培育了一茬又一茬繁华的棉花，背起一家丰满的希望——我们的学费、过年的新衣、暖和的棉被、开春的化肥、还有全家的微笑。如今，家乡已很难看到连片种植的棉花田，我的母亲，也永远地生活在了大片大片的白云之上。但母亲的棉花，就如母亲慈祥亲切的容颜常年盛开在我的梦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