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传

过路变成了纠偏

柳青原计划从大连坐船到烟台，然后直线西去，因为当时山东、河北和山西有连成一片的解放区，想必通行无阻。然而启程不久就听说胶东半岛形势突变，烟台被国民党军占领，交通断了。他又改道辽南军区，准备乘秋季攻势，随军去热河，但这次攻势未能截断北宁路，他只得另辟途径，暂时折返东北，再回大连。没有久待，一位苏联朋友帮助他坐上苏联货船“里加号”。第一次离开大连还是赤日炎炎的七月，第二次出发已是冰雪覆盖的深冬。

“里加号”是一艘专为我军运送物资的货船，柳青随这批货物从北朝鲜的罗津港上岸改乘货车辗转在东北的土地上。

货车没有装满货物，给他留下一个角落的黑铁皮车厢一直在咣当作响。白天，从小窗射进一柱阳光，夜晚，更是难以忍耐的寒冷，为了防止感冒，他彻夜不眠，在窄道上走来走去。

大连装着电炉的房间多么舒适！可他一去不回头。途经哈尔滨，他遇到了刘白羽，刘白羽支持他回陕北：“是的，中国的革命问题要通过战争的方法解决，没有参加真正的中国革命战争你会感到遗憾。”

他又遇到东北局的领导高岗，高岗劝他留下来：“东北不是也有解放战争吗？写东北的解放战争不是也很有意义吗？”

柳青说：“我对陕北群众的生活和语言熟悉，回去有了材料就可以写，在东北熟悉群众生活和语言，需要更长的时间，写起来比写陕北还困难。”高岗表示理解。

柳青越是急切地盼望上路，越是命运不济。战争年代，由于诸种原因，他不得不在哈尔滨待了将近一个月才乘上火车，经过齐齐哈尔到白城子，又等了一个星期才坐上汽车，在科尔沁草原上，汽车在苍苍茫茫的枯草间颠簸，从早到晚，一天一天，多么漫长的路啊！

为赶在解冻以前穿过冀东北到晋察冀的封锁线，柳青马不停蹄，经热河省中部和南部解放区各县到了遵化县冀东区党委，已经是阴历的正月初。区党委介绍他到十四军分区地委。他到达那里，军分区马上派了一个团的地方武装送他过封锁线，他们到了平古线附近顺义县境内的一个村子，部队接到更重要的战斗任务，向通县方面去了，临别，团长告诉他：“我们执行完任务再送你过封锁线，你先回军分区地委等着。”

急也没有用，骑着一匹白马，柳青慢慢往回走，当他临近一个村庄时，令人吃惊的现象让他驻足。出村的大道上络绎不绝的农民向敌人方向走去，这是敌我拉锯地区，投向国民党没有多少路。柳青翻身下马，顺着人流，向肩挑手推、拖儿带女的人们盘问，路人带有异样情绪，甚至反感他的寻问。他折转下了大路，进了村，找到个别干部，弄清楚是不久前共产党进行的土地改革造成了这种现象。

在晋冀鲁豫解放区进行了减租减息运动以后，贫雇农对土地的要求越来越迫切。1947年，中国共产党召开了全国土地工作会议，决定开展土地改革运动，彻底摧毁几千年封建的土地制度。

运动开展以后，有的地方提出些不恰当的口号，在斗争地主时出现了比较严重的过火行为，特别是过多地划定了地主富农成分，分发了他们的财产，没能团结大多

数应当争取的同盟者，也就削弱了革命力量，归根到底给解放战争带来不利影响，伤害了一些不应伤害的人。

看着眼前投敌的境况，柳青心急如焚，他走访了一些地方，觉得土改中“左”的偏向十分严重，回到区党委和负责同志谈了他的所见所闻，并且立刻写了一份报告，向周恩来反映这种情况。看到这位过路同志竟有如此负责的精神和政策水平，区委书记吴德同志很感动，劝他：“留下来吧！参加我们马上就要开始的土改纠偏工作好吗？”柳青考虑一下，反正也没事干，何不做些工作？正好执行完任务的那一团人马回来了，他们经过侦察，与平谷线平行的潮白河已经解冻，无法涉渡。柳青考虑不出回陕北的新路线，决定留在这里参加土改复查。

他被派到区党委以南十多里的一个村子，这个工作组由组织部长闫达开领导，一个处长担任组长。开始是进行大量调查，为摸清土改情况，他们整天在农民家里谈话，让群众解除顾虑和情绪，讲出真实情况。柳青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不能把雇过工的人都当成地富，只有少量剥削，主要靠自耕为生者，在经济地位和政治态度上都应该定为中农。同时也要照顾到不同地区的不同情况，既要有高度的原则性，也要灵活运用在每一个具体的村庄里。”他太了解农民了，在工作中，提出了许多切实可行的办法，分析问题准确，很快就表现出不一般的能力。

工作很紧张，不知不觉冬去春来，又是一片翠绿的五月下旬，土改复查基本结束，重划成分后只有两户定为地主，处理了因此而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在这过程中，离开的村民早已陆续回来。村里的气氛，人们的情绪，和几个月前大不相同，换了一个世界，对工作组热情亲切。只有那最后划定的两户地主对柳青恨得咬牙切齿。他从村道上走过，一个地主婆娘当道而坐，对他破口大骂。他说：“我像没看见一样，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了。因为我知道绝大部分老百姓拥护共产党了。”由于这次复查工作，在不久以后进行的战争中，这个村子没有一户投向国民党。

六月间，形势允许他继续向西进发，当他离开冀东区党委的时候，吴德为他挑了一匹最好的马。此前从东北局护送他的通信员看再上路遥遥无期，已经返回原地去了，因此吴德又选了一个精干小伙子送他回陕北。吴德紧紧握住柳青的手说：“你做了大量的工作，处理得这么好，作家我也见过不少，像你这样会做实际工作的人还是头一次碰到。一个作家对人民的事业表现出这样强烈的责任心，真是难得。”

（十）